“小张--,小张--”,浓重的县北口音,“小”字低而沉,“张”字高而扬,二十五年过去了,一直在我心里回荡着,因为它连着一段温暖,连着一段美好的记忆,连着一段受益终生的法庭生活。
那呼唤我的是老庭长李希龙,他个子不高,脸色黧黑,胖胖的,浓眉大眼,脸上永远挂着笑容。一九八四年,我从洛阳警校毕业分到赵堡法庭,法庭设在乡政府的大院里,乡政府坐北朝南,两层砖混办公楼将大院分为前后两个院,前院东边有四间土坯磊成的房子,南两间是民政所,北两间是法庭,房子低矮潮湿,屋顶上是芦苇和旧报纸搭成的覆棚,一张五十年代木制的黑漆面红身的大办公桌,靠西窗摆放着,把这间屋占去了一半,桌子两面抽屉,我和李庭长每人坐一面,李庭长身后是一个木制的上下开门中间是四个抽屉的柜子,靠南墙摆着能坐五个人的木连椅,李庭长坐的是把老式的木罗圈椅,我坐的是一把塑料藤椅,白灰麻稔抹成的墙上,有几块已经脱落,有几块墙皮麻稔连着向下坠着,可谓陋室。
法庭的案件少,主要是离婚案和宅基案,李庭长和我骑着自行车,走村窜户,大树下、地头上、村民家,都是我们调解案件的地方,调解案件时,李庭长向当事人说着类似的历史典故,还有村街上和好的事例,再讲些法律知识,三者完美结合,如数家珍,任何专家都为之逊色,常常使当事人茅塞顿开,握手言和。我在一边细心记录着,李庭长对所辖各村风土人情是那么清楚,提到人时常说其小名,使听者感到亲切而信服。
那时,我们在乡政府的食堂吃饭,没案件时,我常和乡政府里的年轻人玩,每到吃饭不见我的时候,李庭长就在乡政府的前后院里到处找我,如找不到我,他是不会一个人去吃饭的,“小张--小张”的喊声就充斥着乡政府大院,像父亲呼唤儿子,当时我感到有点烦,怎么遇到这么个啰嗦庭长,后来离开法庭时,才知道那喊声里充满了多少爱意。五十多岁的李庭长有心脏病,他嘱咐我夜里如果他呼吸粗重,就把他身边放的药瓶打开,拿出一粒让他嗅,当时我年轻,有时竟比老庭长入梦还早,对李庭长的交代并不以为意,幸亏我和李庭长相处的半年里,他嘱咐的事一次也没发生过,但是过后想想,还是觉得愧对老庭长。
李庭长处理的一件离婚案,使我永远不会忘记。
那是一九八四年的九月,离婚案的双方结婚时间短,男方酗酒,经常殴打女方,女方是第三次到法庭起诉离婚,前两次李庭长给他们调解和好了,这次是调解离婚,女方要求男方把结婚的嫁妆拉到她村里,男方当庭答应了,但是听说女方要在村里叫一些亲戚殴打他时,他害怕了,第二天中午就把嫁妆堆放在法庭门口,然后扬长而去。
李庭长找到男方家,家里锁着门,人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,李庭长决定自己把嫁妆送到女方家,他借了辆平车,把嫁妆装上,我对那男的很反感,但看到李庭长那么忙着,我只好也帮干着,李庭长在前边拉着,我一脸的不高兴,在后边推着,坑洼不平的小路,两旁是一人多高的青纱帐,天气显的特别闷热,李庭长喘着气,一把一把擦着汗,他弓着身,背带深深的嵌进肩背的肌肉里。当 把嫁妆拉到了十余里外的军地滩村时,李庭长和我衣衫都湿透了,没等我们喘口气,一群人就围了上来,手里都掂着木棍,气势汹汹。李庭长镇静地去掉背带,哈哈一笑说:“咋啦?你们要打劫我。”当众人看到气喘嘘嘘的李庭长,就丢掉了手里的木棍,站在原地楞怔着,女方“哇”地哭着跑回了家, 我和李庭长也到了女方家里。
女方父母怒气冲天,瞪着李庭长,冷冷地站在屋檐下,屋里传来其女儿“呜呜”的哭声,李庭长拉过一把小椅坐下,瞟了两人一眼,和我说:“小张呀,看来咱今天是出力不讨好了,人家找了那么多人,应该让打架去,免得公安局老是没事。”我迷迷糊糊地站在一边,女方父亲听出了意思,讪讪地走到李庭长身边说: “老庭长,我们错了。”又转头看着其妻说:“还不给庭长弄鸡蛋水去,站着干啥,都是你出的潲主意,头发长见识短,差点害了大家。”那些亲戚们将嫁妆抬到了院里,女儿的哭声也停了,其母把一碗热腾腾漂着鸡蛋花的水端到李庭长前的石台上,女儿跟着也端了一碗,一家人在李庭长面前站着,李庭长正襟危坐,说:“我很同情你们,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,但仔细想想,婚姻从来靠的是感情和缘分,这案我已调了两次,双方的感情和缘分已没了,男方是过分,但小打小闹又不触犯刑律,俗话说男怕干错行,女怕嫁错郎,怨谁?还不是当初选择不慎重,新社会离婚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,趁年轻,又没孩子,再找一个合心合意的人过日子,不比啥强。”家人和亲戚都被李庭长说得轻松起来,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。最后,他们把我俩送到村外。
在回去的路上,我让李庭长坐在车上,我推着他,刚刚发生的事对我触动很大,我感慨地说:“今天如果男方把嫁妆送来,真要发生一起血案。”李庭长笑着说:“我们办案是消化矛盾的,只要能解决纠纷,我们辛苦点又算什么呢?”多少年过去了,李庭长的话仍在我耳边回响着,我们法官定纷止争,总是在社会矛盾的最激烈处穿梭着,如何用法律的经线,党的政策的纬线,去编织社会的和谐,将是每个法官的智慧所在。